林远拖着行李从小站出来。站台只有一盏灯,灯罩里积着一圈水汽。沿着坡下去是石板路,缝里长了细细的草。雾钟巷安安静静,像是刚被雨擦过。
古董店的门半掩,风铃动了一下。柜台后的人抬头:“小远,作业写完了吗?”
他把行李搁在门口,点了点头。柜台上摊着几张旧票根、一只怀表,表盘的划痕很浅,秒针停在十二上。
巷口有人招手:“回家吧,饭凉了。”
院子门虚掩着,绳上挂着两件半干的衣裳。水滴沿着衣角下落,正好滴在盆里,声很匀。桌上摆着一条鳜鱼、一盘青菜,汤碗冒着雾。筷子碰到碗沿,轻轻一声。她把勺递过来:“慢点吃。”
吃到一半,有孩子抱着球撞进院门,气还没匀:“小远,明天还来吗?”
球滚到脚边,他弯腰捡起,擦掉上面一点泥,递过去,点了点头。孩子把球夹在腋下,回身出了门,鞋跟在门槛上磕出一小块白痕。
夜里风凉。他在桌前翻出一本作业本,纸边微卷,横线泛黄。笔尖走过,留下一行字。灯影移过去时,他看了一眼——横竖不齐,像某个年纪常常写出的样子。他把本子合上,压在抽屉底。
窗外脚步声经过,石板与鞋底摩擦,被薄雾裹住,轻轻地走远。
第二天早上,巷口有人叫卖豆腐脑,拐弯的时候声抬了半度。院里有人把被子翻到栏杆上,拍两下,尘埃在阳光里白白地浮着。猫从窗台跳下,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,又去了墙根晒背。
他沿巷走到古董店。风铃还是那两声。柜台后的人低头拨弄怀表的后盖,指甲碰到金属一点点地响,抬眼:“今天别贪凉。”
他靠在门边,把架子上一件件看过去:油墨味儿的旧册、玻璃罩里的一枚徽章、角落垫着一块木牌,木牌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几行,字压得深。窗口外一条狗趴在石阶上,尾巴偶尔动一下,带出一片黑毛光。
午后他在院子里削苹果。果皮绕成了一长条,落在碗沿。隔壁有声音喊他名字,叫他帮把晾衣夹再按紧一点,夜里要起风。他拿了夹子,往前推,“咔哒”一声,夹子咬住绳子,晾衣绳收紧成一条直线。
桌角搁着一本相册。他擦干手,坐下翻开。第一页是门前的合影,衣扣扣得齐,笑容安静。再翻,是操场、旗杆、木牌上写着班级,照片里有张笑脸,袖口长,把半只手盖住。往后是几张模糊的游行、几个歪斜的风筝,最后几页底纸空着,胶条泛黄,边角翘起。
他把相册合上,手掌搁了一会儿,掌心留下封皮的凉。
晚饭还是那两道菜。她把一碗汤推近他:“喝点。”他端起来,汤面有几点油花,灯下看,缓慢地合又散。吃完,他把碗扣在水槽里。隔着墙能听见有人在笑,像贴着墙根滑过去的风。
夜深,钟楼的影子从巷口拖过来,落到墙上。他把闹钟拿起来看了一眼,指针停在六点,玻璃摸上去有点凉。
第三天日头正。晾衣绳晒得发干,影子压在墙上。有人在巷口修枝,梯子靠在树上,脚下垫两块红砖。孩子围着接落下来的叶子,把像船的一片塞进石缝里,一层一层码起来。
他向古董店借了一支铅笔。铅芯在纸面上走的时候发出很细的“沙沙”声。他抄了报纸上一小段,写完抬头,阳光沿着地上的线越过他的鞋面。他把纸翻过去,又写了一遍,笔画的顿挫处毛了一点点。风从墙缝里钻进来,把纸角掀了一下,又贴回桌面。
傍晚街口有人举着羽毛球拍走过,拍子的胶带从一处卷起一小片。他喊了一声“明天去操场?”,像有回声,应了一句“去”。院门口的木凳响了一下,像坐过又空了。屋里叠碗的声音清脆,落到碗橱里,余音绕了两下。
晚上他拉开抽屉,作业本摊着,墨迹像刚干。他把笔往旁边挪了一寸,笔在桌上滚了半圈,停住。他看了一会儿那几行字,把本子合上。
第四天,他去古董店。门开着,风铃正缓慢转动。屋里没有柜台,架子空着,木板留下浅浅的印。角落钉子上挂着一截线头,被风带得轻轻摆。窗玻璃上有一道半月形的擦痕,光从那道痕里散了一点。
他在门口站了会儿,伸手摸到空气。手背沾了一点灰。他转身回巷子。巷里人声淡了,脚步声稀。晾衣绳还在,夹子张着嘴,夹口里卡着一点布屑。对面窗台空着,留下一小片退掉温度的凹。
午后,他回到院子。地面上粘着几片叶子,鞋底压过去,“噗”地贴紧。墙上那只挂钟停着,玻璃罩里罩着薄薄一层雾。灶台干净,锅盖扣得平,天光沿着锅盖边缘滑开,亮了一圈细光。
他找到相册,封面起了毛。翻到中间,人脸淡了一层,边缘像被水轻轻过过,轮廓退下去。再翻,画面里只剩屋檐和巷口,地砖的缝清楚,看得出举相机时的高度不高。最后几页是空白,胶条不黏了,边缘翻起。
他把相册合上,把手指在桌面抹了一下,指腹带起一点细灰。
傍晚风沿着墙走,拐进屋角,又退。窗帘向里鼓起一点,再落下。远处像有人笑了一声,很轻,听不清是说什么。
第五天,豆腐脑的叫卖没有来。树剪过枝,地上落影有几块空白。路灯的灯罩里贴着两只小飞虫,定在那儿不动。石板缝里的苔藓被刷掉一些,灰白的缝露出来。
他去巷尾的白墙边,墙下三块石头上写的数字浅了,像被雨洗过。有人贴了一张小纸条:周四朗读,带书。字很淡,笔画在某些地方轻了一点。
他路过活动室,门虚掩,门后空着,墙上的通知角翘起,图钉把纸孔撑大了一圈。屋里光从高处落下,照到一张长桌的一角,尘在光里静着。
午后他把碗洗了,扣在架上,水沿着碗口一滴滴落下,正落在盆底的一个字母上。滴完,那圈水痕慢慢淡去。他把手伸进抽屉,摸到一本手写地图,封皮印着巷子的线条。翻开,拐角处用蓝笔画了星,页脚有人写过几句,字很小:钟楼下石梯滑,下雨别走中间。他把册子放回原处。
傍晚他沿巷往外走,走到出口又回头。晾衣绳空着,夹子张着口。风吹过,绳子轻轻左右摆。他坐在门槛上,听见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,声音像从另一条巷子里绕过来,薄了一层。他想起某个夏天,巷口的水渠涨水,石头被水冲黑,他站在那条水边,鞋带松着。记忆走到那里,像被轻轻地按住。
他起身回屋。
第六天日头早,屋里有晒过的味道。他把床单折起来,叠得整整齐齐。窗框的漆在一角剥了一片,露出里面深一点的木色。他用指尖按了按,沾了一点粉屑。
他站在巷中间。古董店的门半掩,门缝里是一小道淡灰。墙上的影子慢慢挪动,沿门框线往下走。有人从巷口走过去,脚步很轻,没有回头。
他向外走。路灯一盏一盏地灭,又一盏一盏地亮,像有人在远处按着开关。他站在石板路尽头,风把头发向后压了一下。
身后传来声音:“小远,明天还来吗?”
声音很清楚,位置近,像在光里,又像隔着一层什么,带着一点空。他回头看,巷子里是光与影,晾衣绳上有风走过的痕迹。屋檐下某个水痕淡了一点,又显出来,像有人指尖擦过。
他张了张口,没有说话。手心里还留着球落过的那一下的感觉,轻,凹出一点点重量。
风再吹过来,带着晒过石板的暖气和路边草的味道。远处像有列车动,又像有人在屋里翻书。光在他脚边挪开了一格,影子跟着挪了一格。
他站着。
雾从巷外缓慢涌进来,沿着房檐往上走,把风铃吞下一半,又退开一点。声音还在,很轻,不急不缓,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重复一件小事。
他不知道这一步是向前,还是原地。指尖落在裤缝上,布料被带起一小道皱纹,又慢慢平了。他想,明天也许还是那两道菜、那一句问候、在门槛前把球递出去;也许什么都没有,巷子空着,风沿墙而行,细小的尘停在光里。
他没有再想下去。
雾更近了一寸,像把灯光包住。风铃动了一下,声薄得几乎要无,还是在。
他站在光与雾之间,像许多年前某个下午,像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。石板在脚下,凉,稳。他没有迈步,也没有回身。
然后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