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远在城市里住在一间低矮的隔断房,窗外是一条永远潮着油烟的背街。电热水壶空着,冰箱里只有两瓶矿泉水和一截发了霉的面包。桌面铺满账单和草稿纸,催收号码像坏掉的秒针一样在手机屏幕上来回跳。他把手机关机,盯着墙角一道细长的裂缝——从踢脚线一路爬到吊扇底座,像一条无声的路。他失业太久,简历投出去就像落在井里,没有回声。七月十五,中元节,他忽然想起多年没回的老家——雾钟巷。心里升起一个冷冷的念头:回去看看,也许就在那里结束一切。

他把行李收得很简单,一件衬衫、一条长裤、几张旧照片,出了门。夜色像一口没盖严的锅,边缘漏着光。长途车驶过环线桥时,桥下的河反着稀薄的灯,风从半开的窗缝灌进来,带着田地的湿气和极浅的一丝香火味。车里很安静,偶尔有人打鼾。林远靠在窗边,玻璃带着凉,他闭上眼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
他是被车门的气压声惊醒的。空无一人的小站,站牌斑驳,他拖着行李沿斜坡下去,雾钟巷就在前面。与记忆不同,石板路裂开,被荒草慢慢吞住;杂货铺的木门半塌,门匾像没系紧的扣子歪着挂;母亲的院子空荡荡,灶台冰冷,炕头落着一层细细的灰。空气里残着潮湿泥土的气味,让人想起那年突如其来的大水。洪水退去,村里人陆续搬到镇上和城里,剩下的只有空屋和散落的器物。整条巷子听不见半点人声。

他推开自家那道斑驳的木门,门轴一声长长的叹息。室内昏暗,瓦缝间有细细的尘落下来,像一阵极小的雨。墙上曾挂日历的方块留下了一块较浅的色,炕沿有一道裂缝,里面竟长出两根稀薄的草。他把行李放下,坐到儿时睡过的土炕边,手掌在土面上摩挲,粗糙的粉尘粘到指腹。脑子里像被抽空。他想:就在这里睡下去吧,醒不过来也好。他摸出一根短蜡,一点火,烛光在风里摇晃,他慢慢躺倒,闭上了眼睛。

再次睁眼时,是一片明亮的夏天。雾钟巷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清新:石板路热气微微往上冒,小摊前挂着冰棍牌,孩子们追着风跑,纸糊的风筝在屋脊上方起伏。有人喊他的名字,他回头,小伙伴把沙包抛过来,他下意识一接,沙包落在掌心,柔软、温暖。他笑了,笑声落回到石板上,弹起来又散开。中午,院子里飘出炒菜的香,母亲在灶旁一边切葱一边说:“洗手,快来。”桌上摆着他最熟悉的菜——一条鳜鱼,炒青菜,豆腐汤。祖母在院子里摇着蒲扇,蒲扇的竹骨在手心里轻轻响。那夜,他和伙伴们躺在院子里看星,星星密密麻麻,远处的钟声一下一下地传来,像有人把一根线在空中轻轻拨动。他回到炕上,睡得很沉。

第二天醒来,阳光的角度、风筝起飞的轨迹、伙伴的呼喊几乎和昨天一模一样。风筝在线上爬,爬到屋脊上方一小段时,突然断在那一处,纸鸢闪了一下,轻轻落到墙外。他跑过去帮忙,手指触到线,线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痕。中午,母亲又在灶旁切葱,菜的顺序、碗的摆法,连豆腐汤上两片葱花的位置都似曾相识。她抬头,语调也毫无差别:“洗手,快来。”他笑着答应,夹起第一筷青菜时心里微微一怔——这筷子的角度,好像曾经就这么走过。傍晚,祖母仍在摇蒲扇,蒲扇的弧度和昨夜一样,萤火虫在墙角忽明忽暗。他把沙包抛回去,落在伙伴的掌心,传来一声轻轻的“啪”。夜里看星,他努力数,数到第十九颗时,钟声恰好响起。他把手放在胸口,告诉自己只是巧合。

第三天,风筝换了红色,尾巴长了一寸,还是在同一处断线。沙包抛过来时,他接住,掌心一阵冰凉。他抬头,母亲的笑容恰到好处,却像被定格在某个角度,边缘没有向前的动势。饭菜的味道还是很好,可他嚼着嚼着,舌根处忽然像过了水,味道淡掉半分。孩子们的笑声在巷口一遍一遍回环,像某个句子被反复播放:“快来接!快来接!”祖母的蒲扇从右到左,再从左到右,每一次拐弯的节奏都和昨天、前天完全一致。他忽然站起来,沿着巷子直走,路口、祠堂、那棵老槐树,一个不差地依次出现。他走出巷口,走到堤边,风吹过堤上的草,草叶向同一个方向俯身。他再走,等他回过神,他站在了家门口。院里传来母亲的声音:“洗手,快来。”他看着自己的手,掌心那道风筝线留下的浅痕还在。

第四天,早晨的巷子空了,孩子们不在,唯有一只纸鸢静静地悬在空中,没有线,也没有影子,它像凭空挂在那里,和天缝在一起。林远抬头看,喉结动了动。中午,桌上摆着碗筷,却没有菜。豆腐汤里清亮一片,只有两片葱花漂在水面,像昨天、前天、再前天,一模一样。母亲的声音从空气里慢慢散出来:“洗手,快来。”他站着不动,声音仍旧轻缓、温柔,却没有来源,像是从墙缝里、锅盖的缝隙里、他的耳朵里各自出来,又在半空中合到一起。傍晚,巷口有孩子的影子闪了一下,沙包抛过来,落在他掌心,“啪”的一声化成一小堆灰,凉意从掌心往上走。他把手一抖,灰落到地上,顺着石板缝缓缓灌进去。夜里,星空像一张钉在天花板上的纸,一动不动,钟声按着同样的节拍响,铁的味道在空气里淡淡扩散。他突然觉得胸口发闷,像被什么轻轻按住。

他站起来,踉跄着走向巷外。巷口没有风,风铃却轻轻响了两声。他走过去,脚尖踢到什么,低头看,是一只旧的木质陀螺,漆已经退了大半,他记得这是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。他弯腰去捡,陀螺竟从他指间滑过去,像一阵冷的雾。有人从后面叫他:“阿远。”他回头,母亲站在廊下,影子落在她脚边,影子边缘有一点轻轻的抖。她伸出手,手指干净,指腹似乎还带着切葱后的淡淡辛香。那一刻,他差一点就要过去,像是只要把手放进去,就能永远坐在这张桌边,听蒲扇在夏夜里来回。他的喉咙里涌上一股酸,他低下头,看到自己掌心那一小圈灰仍贴着,像某种无法抖掉的重量。

他抬起头,轻轻把手往回收了一寸。母亲的笑容没有变化,像从画里透出来的光。他开口,却没有说出声。他只是转过身,迈出巷口,往前走了一步。那一步落在石板上,石板微微颤了一下。雾从巷外慢慢涌进来,贴着他的脚背往上走,光在雾里呼吸。他听见钟声在身后、身前同时响起,又听见很远很远的呼喊,像从小时候的河岸那边传来,又像从某一辆车厢的尽头传来:“小远,明天还来吗?”

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头。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醒。风从某个方向吹来,带着一点潮气,像某个夏夜的对照。他把手握紧,掌心里那一小圈凉意一点一点地退下去,又像退不干净。他似乎看见废弃的雾钟巷在另一层薄薄的玻璃后缓慢地移动——门匾歪斜,灶台蒙着灰,炕沿的裂缝里两根草向光处探头;也似乎看见梦里的雾钟巷在另一层薄薄的玻璃后慢慢消散——风筝不再挂在空中,蒲扇放在凳上,萤火虫熄灭。

他站在两层玻璃之间,像站在一个分界上。也许他就此睡在老屋的土炕上,呼吸轻得察觉不到;也许他会在某个凌晨突然睁开眼,摸黑找出门的钥匙,推开门,沿着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向巷口,再沿着堤走到公路,搭一班最早的车回城。两种可能在雾里并排,彼此不干涉。远处那句“明天还来吗”又浮上来,他没回答,把脚往前挪,像把身上的一部分从泥里抽出来。

雾钟巷安静地听着他不出声的答案。钟声过了最后一响,留下一点长长的尾音。他想,归途也许不是回到哪一条路,而是从哪一条路上走出去。过去很重,他把它装进行李,不再背在肩上。风过来,他抬脚,再走了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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