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林远回到雾钟巷的时候,天刚下过一阵细雨。石板路把水攥在缝里,亮一条暗一条。巷口新装了一只路灯,灯杆上贴着一张社区通知,说是本月要统一换水表,让住户提前把门口的杂物收拾一下。
古董店还在,门脸小,玻璃门有一条细裂纹,从把手延伸到店名的最后一个字。陈默正坐在柜台后磨表带,见他进来,抬眼笑了笑:“真回来了啊。”
“回来看看。”林远把背包放在脚边,背上有点湿,像刚从一片低矮的云里穿过。
“得空就来,别憋坏了。”陈默把小刀往布上一擦,递给他一杯温水,“你父亲最近还好吗?上回他托人带了一盒茶,味道不错。”
“他……”林远顿了一下,点头,“还好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陈默把水杯往他手里又推了推,“你还记得你小时候,总把球踢到我店里来。那会儿你比这柜台低一截,每回捡球都得伸——这么长。”他笑着比了一下。
林远也笑,顺手摸了摸柜台的边。木头打过蜡,摸上去滑。他把手撤回来时,指尖上粘了一点灰,轻轻一抖,落在鞋面上,像一粒很轻的小籽。
店里摆的东西大多熟悉:两只怀表,一束旧票根,一面缺了角的镜子横放着,镜框有几处被擦亮。窗外有人在叫卖花生,声音像尾巴拖得长;雨后空气薄,巷子被刷得干净。
“住哪儿?”陈默问。
“巷口那家客栈。”
“还住二楼最左边吧。那间窗子小,夏天不晒。”陈默说,“你小时候喜欢坐到窗台上看外面,脚踝一晃一晃,楼下你妈见着就喊。”
林远“嗯”了一声。他记得那只窗台——白色的漆剥落,有人用铅笔在边上刻了一个不完整的圆。那圆像一只没画完的月亮,边上有一笔多出的钩。他记得那是自己刻的,刻完没多久,铅笔就折了。
他拎起背包对陈默摆摆手:“我先去放东西,晚点再过来。”
“去吧。今天鱼市新到的鳜鱼,新鲜得很。晚饭来我这儿吃。”陈默又笑,“你挑刺慢,总把鱼吃凉了。”
二
客栈没有招牌,门楣上挂着两盆绿萝,长得密。前台没人,铃摆在一只浅盘里,玻璃罩着,罩上有水汽,一圈一圈像树年轮。林远往铃上一弹,罩子轻轻颤,铃响不高,像在厚实的棉里敲了一下。
二楼走廊的灯泡换过,亮白。墙上挂着一排照片,全是巷子的日常:有人在门前晾衣服,白布抖一下又停;小孩抱着校服外套跑过,发尾蹭到领口;还有一张是在雨里拍的,地上积水倒出一条路灯的影。每一张下面都写着日期,字很规整。林远停在一张照片前,照片里有个小孩正朝镜头笑,嘴角压不住往上翘,袖口太长,盖住了半只手。落款写着:“儿童节表演队,林远。”
房间的钥匙在门框上方的钩子上,钩子偏高。他踮脚够,指尖刚碰到绳结,钥匙就滑下来,落在手心里。他拧开门。窗帘是浅蓝色的,挂得平,窗台上那道刻痕还在,圆依旧没画完。木床铺了清洗过的棉被,带一点晒过的味道。床头有一只闹钟,黑壳,指针停在六点整,玻璃表面有一点擦不掉的雾。
他把背包放在椅子上,掀开窗帘。巷子里有人在抖衣服,衣角甩出细细的水,一颗一颗落进石缝里。他看见对面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,风不大,铃不响,线却轻轻摆了摆。
洗手间的镜子低,框窄。他弯腰洗手,起身时在镜里看到门把手的位置刚好抵在他的眉心,像一条不动的横线。他往前凑近了一点,镜面里的人也往前凑近了一点。水滴沿着镜子的边沿缓慢地往下走,走到框上的小坑洼里,停成一颗极小的珠。
他拍干手,回到房间,把相机取出来。相机老旧,背带边角起了毛。屋里安静,只听见楼下有人拖凳子的声音,一下两下,停了。木地板被踩出很轻很轻的响,像把纸揉了一次又摊平。
他把相机放回背包,出了门。
三
陈默说要做鳜鱼,留了两只小碗,一碗白饭,一碗汤。桌上还有一道炒青菜,油光亮得容易。林远吃得细,一口一口把鱼刺挑出来,摆在盘沿上。陈默笑他:“还是慢。你妈总说,你吃个鱼像写信。”
“写信挺好。”林远道。
“是啊。”陈默夹了块鱼肚放他碗里,“你爸也爱写。工作忙,一忙就不回家。你小时候就拿他留的纸条当宝,说你长大要写比他多的字。”
“他最近——常来?”林远问。
“来。”陈默点头,“前儿还说,看你要回来,让我把你爱吃的菜准备着。他总记得清楚。”陈默停一停,“你父亲说,他那会儿忙,把你交给巷口的老师带着,你就在这巷子里跑,鞋带不系,衣服常没扣齐。”
“嗯。”林远把那块鱼肚吃完,汤温温的,咽下去像落下一小节绳。
晚饭后,陈默让他一起到门口乘凉。巷子里有人拖着竹篮走过,篮里盖了一张报纸,有湿花生的味道。隔了两家,有孩子在跳皮筋,一下一下叫着口号,声音不急。路灯亮起来,灯罩里有一片小小的飞虫,绕着绕着,贴在了玻璃上。
“你学会骑车是在这条路上。”陈默忽然说。“你爸扶着后座,跑得满头汗。你一回头,他手就松了,你就摔。你不哭,拍裤子站起来又上。第二天你把裤子换成厚一点的。”
“我怎么不记得了。”林远说。
“那会儿你小,记不得了。”陈默叹气,“大人记得。”
路那头,一个小孩端着一本练习册跑过,纸角都卷了,封面上用铅笔写着“二年级下”。他停在陈默门口:“陈叔,可以借你店里那支黑铅笔吗?我这支太短了。”
陈默把铅笔递给他。小孩接过,说了声谢谢,跑起来时书页里掉出一张旧照片。照片落在林远脚边,他捡起来,照片上是学校操场,孩子们排成两列,他站在队头,手举着一块木牌,牌上写着他们班的名字。照片背面有人用钢笔写了一行字:“给林远。你拿队牌抖得厉害。”
林远把照片递过去,小孩“啊”了一声:“这是我哥的。”小孩看了他一眼,“你长得跟他小时候一样。”
四
第二天早饭是豆浆油条。豆浆热,端在手里,掌心有一点烫。巷子里开始有人搬水表前的东西,木凳被放到墙边,花盆抬到台阶上。换表的人推着一辆小车,车上摆着水泥、扳手和一支长尺。人戴着帽子,眼睛眯着,一只手搭在车把上,像拉一头不着急走的牛。
“下午到你那边。”他朝林远笑着点头。
“好。”林远回礼。
他顺着巷子走到尽头,那里有一堵白墙,墙根处有一个浅浅的凹槽,凹槽里放着三块石头,像是小孩子玩耍留下的。他蹲下看了看,石头上画着数字:1、2、3。线条粗,像是用粉笔匆匆涂过。旁边的墙上贴了一张泛黄的活动海报,开头一行写着“本周日亲子读书会”,最下方的联系人名字有一道划痕,像被人用指尖擦过。
他兜里摸出一本小册子,是昨晚陈默塞给他的。封面上印着“雾钟巷手写地图”,中间是巷子的简图,拐弯处画了一颗星号。每一页后面留着空白,有别人写的建议:“张姨家的豆腐脑偏咸。”“巷尾书摊周三不开。”“钟楼下石梯滑,下雨别走中间。”字体各式各样,其中一个签名用的是圆珠笔,写得很大:“林远(七岁)”。日期旁贴了一张干了的贴纸,是一只蓝色的风筝。
林远笑了笑,把册子翻过去,放回口袋。
五
换水表的人下午到了。门口的小花盆移到边上,泥土里露出一截白白的根。工人把旧表拧下来,数字盘上起了雾,玻璃里面有一圈水珠。新表安上后,他让林远试试水龙头,水出得直,像一根线。他站起身,把工具放进箱子里,对林远说:“正合适。”
“合适什么?”
“高度合适。”他指了指门把手,“你再长高点,这把手就得换位置了。现在刚好抵在你眉心,不用垫脚也够得着。”
林远笑了笑,摸了摸门把手,凉。他送人出门,回身时在走廊尽头看见一只小拖鞋侧着靠在墙边,拖鞋里放着一片树叶。拖鞋的尺码写在底上,印得很深。
他拎起来想放回原处,不知怎么顺手塞到了门口的鞋柜里。鞋柜的上层空着,下层放着一排鞋,大小不一,花色不一,拿到手里软软的。他不知道这些鞋是哪家的,便又把柜门关上。
六
下午去陈默店里时,正碰上有人拿着一只收音机来换电池。陈默把收音机翻过来,打开后盖,取出两颗电池摇了摇,都是旧的。他从抽屉里挑了两颗新电池,装回去。收音机发出一小段歌声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来人说声谢谢,把收音机抱在怀里,小心地转身出门。
“这收音机跟你小时候拿的那只一样。”陈默笑,“你那只天天抱着睡,半夜醒了还要摸一摸。”
“有吗?”林远把手插在口袋里。
“有。”陈默把一小袋花生推给他,“拿着吃。你喜欢把花生壳捏得整整齐齐才丢。”
林远剥了一颗,壳裂开时发出很细的响。他把壳合拢,放到一边。花生仁在舌尖上滚了一下,味道干净。陈默抬眼看他:“你字写得还好吧?”
“还可以。”
“店里那本留言簿放在柜台下,有空写两句。你小时候写得多,什么都写,今天下雨,明天换风向,后天猫睡在门口。”
“猫还在吗?”
“在。”陈默朝门外点了点头,“现在大了,不上桌子了。”
林远拿出那本留言簿。封皮磨得发亮,第一行小字写着“大家写点东西,留个念想”。翻过几页,他看到自己写的字,几乎每一页都能看见他的名字,写得歪歪扭扭,笔画轻重失衡。最后一页空着半页,他把笔帽拔了,用圆珠笔写下几行字。他写得很慢,字迹与前面几页并排看,不太分得清是几年写的还是今天写的。
写完,他把笔帽盖上,放回去。陈默看了看:“你这字,一直没变。”
七
傍晚有人在巷口搭起临时的棚子,说是要给路口的树修一下枝。梯子靠上去,梯脚用砖垫着。树上一盏灯被解下来,灯罩里有小飞虫,得慢慢倒。几个孩子围着看,伸手去接散下来的碎叶子。一个小女孩举着叶子说:“像船。”另一个说:“像鞋。”他们把叶子往石缝的一角塞,塞了一小堆。
林远站在旁边,听见有人喊他:“小远,明天一起去操场吗?”喊他的人提着羽毛球拍,拍子边上缺了一小块胶,缠着透明胶带。他顺口应:“去啊。”那人又说:“你别忘带水,昨儿你喝得太快。”然后转头跟同伴走了。
他回到客栈,楼梯间的墙上贴着一张小通知:**“二年级语文补习,地点:巷口活动室。带铅笔和本子。”**角上用图钉别了一个笑脸贴纸,贴纸掉了一角,露出下面白纸的纹。他走过,指尖在贴纸上轻轻擦了一下,擦出一小道亮痕。
房间里,窗台的刻痕在傍晚的光里浅得几乎看不见。他把闹钟轻轻挪了一下,指针仍停在六点。他把手放在表面试了试温度,玻璃是凉的。他坐在床边,把鞋脱下,脚踩在地板上,木头把脚底的线条印了一会儿,慢慢散开。
八
第三天一早,巷子里有人喊卖豆腐脑。声音熟,转弯的时候稍稍抬高。林远端着碗站在门口,碗热气往上冒,雾气绕了绕,消散在门楣之下。一个老人经过,拄着拐杖,跟他打了个招呼:“小远,今天不迟啊。”
“今天不迟。”他回。
他把碗放回屋,拿起相机,想去拍几张路灯的影子。相机背带扣扭了一点,滑到肩膀外侧。他把背带扶正,走到巷口。路灯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细长,依着墙线走了一段,又折回。他调整取景器,画面里有一个小男孩跑过,鞋带拖在地上,甩出一条浅灰的线。他按下快门,听见一声轻响,像有人从窗里轻咳。看屏幕,画面定格时,小男孩正抬起头,眼睛清澈,鼻尖微红。
“拍我吗?”小男孩跑回来问。
“拍了。你鞋带松了。”林远说。
“哦。”小男孩弯腰系鞋带,边系边抬头冲他笑,“你跟我哥一样,会提醒人。”
“你哥?”
“嗯,他以前在这儿跑。长得——”小男孩眯了一下眼,“跟你差不多。”
九
午后有太阳,晒得屋檐下一块砖慢慢发热。有人把被子翻到栏杆上,拍一拍,尘埃在光里漂。林远站在阴影边上,背上有一条温热的带,像有人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。他回头看,只有挂着的风铃,风小,铃不响。两只麻雀落到屋檐上,脚爪紧一点又松一点,像在想事情。
陈默让他帮着到后面的小库房搬两只纸箱。箱子不重,里面是旧相册和一些薄薄的画。相册封皮起了毛,打开时有一种淡淡的纸味。第一本是巷子的,第二本是学校的活动,第三本夹在两本中间,封面上只写了一个名字:“远”。林远翻开,里面贴着几张小相纸,边缘用胶水粘得整齐。第一张是铅笔画,一辆很歪的自行车,轮子不圆,链条画得太长;第二张是用水彩涂的,一只风筝飞在屋顶上,线跑到画外;第三张是他站在一条线前,脚尖压着白线,手里拿着一张折好的纸。
“都是你小时候留的。”陈默把另一只箱子推给他,“你喜不喜欢?”
“喜欢。”
“那就挑一张带走吧。拿回去放在床头,省得空。”
林远挑了那张风筝的画。画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:**“我五岁半,爸爸说风有两条路。”**字很淡,像写完以后被掌心蹭过。铅笔印里有一点亮,像一粒很细的砂。
十
傍晚起了风,巷口晾着的衣服要收。他帮隔壁的阿姨夹衣夹,夹子咬住布时发出一声声小脆响。阿姨说:“你手劲儿还是小啊,夹完得再按一下,不然夜里要掉。”他照着做,三下两下把衣服夹好。阿姨收完衣服,指着墙角说:“那边那堆小石头别动,孩子们明天要接着玩。他们每次都说从这块开始。”林远点头。
饭后他回到客栈,把那张风筝画放在床头。窗外有夜行人走过,脚步落在石板上,间隔很平。他躺下时看见天花板的角有一小片发白的旧水痕,像一朵云缩小了一半。他伸手去够床头的闹钟,玻璃仍是凉的。他把闹钟轻轻放回原处,手指从表面滑过,指尖带了一点无形的灰。
他闭上眼,又睁开,觉得房间的光刚好,不亮不暗。床单有洗过的味道,枕头有太阳的味道。墙上的影子静着,像草地上躺着的一条带子。他在心里数了一下明天要做的事:去巷子尽头的墙边看看那三块小石头有没有被雨冲走;去陈默店里把留言簿再翻一翻;去隔壁阿姨家把昨天答应修的那只木凳再钉一钉;去操场记得带水。
十一
清晨的雾薄,像杯沿的一层白圈。巷口有人摆摊卖早糕,切得整齐。林远买了两块,一块自己吃,一块给陈默带。他背着相机沿巷走,脚步轻,不想惊动窗台上的猫。猫睁开一只眼看他,又闭上,连尾巴都懒得摆。
走过那堵白墙,他看见那三块石头还在,数字没被水冲淡。旁边的墙上有人又贴了一张小纸条,写着**“星期六义务理发,地点:活动室。”**签名下面有一个电话号码,最后一位数的上边多了一小横,像写的人当时手一抖。林远把这个号码在心里读了一遍,又放下。
到陈默店里时,他把早糕放到柜台上。陈默拿刀切了一小块,递给他:“尝。甜一点,但不腻。”林远咬了一口,点头。陈默又问:“今天去操场吗?”
“去。”
“别忘了带水。”
“嗯。”
陈默笑:“你妈以前也是这么嘱咐你。你走一步,她嘱咐一句。”
“她记得多。”林远说。
“是啊。”陈默把切好的早糕放在盘子里,“大人记得多。小孩只管跑。”
十二
林远离开雾钟巷的那天,太阳低,影子长。他背上相机,肩上的带贴得很稳。他走到巷口,回头看了一眼。陈默站在店门口,冲他摆摆手:“改天再来。你还是那个模样。”
“好。”林远说。
他往外走,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,灯罩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慢慢飘。他路过活动室门口,门上贴着新通知:**“周四亲子朗读,带一本你小时候的书。”**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手写地图翻了一下,夹在最后一页的贴纸边缘有一点裂,他用指甲轻轻压了压,让它又紧一紧。
巷子里有孩子在追皮球,球滚到他脚边。他弯腰捡起,递给那孩子。孩子接住球,朝他笑:“谢谢,林远。明天还来玩吗?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,像答应一个根本不需要犹豫的问题。
他迈出巷口的那一步,留意了门槛的高度——并不高,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踮了一下脚尖,让鞋底轻轻越过去。风从背后吹来,吹动了他背带上的一根线头。线头在空气里晃了一下,又落回原处,伏得很服帖。
他走远了,路灯往后收缩,巷口像一张被折过的纸,慢慢合上。背后有人把衣服晾好,夹子咬住布,又“咔哒”一声,按紧。石缝里那堆小石头仍在原处,明天还可以从“一”开始。楼上窗台的刻痕在光里很淡,像一小笔偶尔想起又没画完的圆。
——他把相机背好,手心里握着那张风筝画,轻轻跨过门槛,像许多年前那样。